林中斌:最遠的探險─內心之旅(上)

台湾陸委會副主委林中斌從美國回到台灣這四年多,正好趕上了兩岸關係進入一個新的時代。從學界到官場,這位中共軍事專家一直是記者追逐的對象。當初選擇回國,他說,主要是想多陪陪年邁的母親。原來研究地質的林中斌,上山下海走過不知多少遙遠的路程。他喜歡和年輕人分享他走過的來時路,「最遠的探險─內心之旅」一文由林中斌的演講整理而成,以饗讀者。


林中斌 88年12月9日 南華大學演講

今天我跟大家漫談的題目有來源。它是哈瑪紹(Dag Hammarskjöld 1905-1961)的書《遺痕》(The Markings)裡面的一句話。哈瑪紹原本是瑞典的經濟學教授,終身沒有參加過任何政黨。曾經被任命為瑞典國家銀行總裁。之後,他從事外交得到國際好評,因此獲全體投票通過當選為聯合國的秘書長(1953-61)。他在一九六一年榮獲諾貝爾和平獎。同年,為了調停剛果內戰,他數次進出非洲叢林,而不幸死於空難。哈瑪紹一生都為人道工作盡心盡力,但是我今天提他是因為他很喜歡爬山。他一輩子到各處旅遊,幾乎登遍了世界上的大山,包括喜瑪拉雅山在內。他說過一句話:“The longest journey is the journey inward.”「最遠的探險是內心之旅。」

我小時候讀到這句話並不太懂得它的意思。後來我慢慢的體會,愈來愈覺得它有道理。因為外頭的物質世界雖然廣大,你可以去很多地方旅行,但終究是有限的。然而內心之旅是沒有盡頭的:越走越遠,越走就越美。所以我今天把他的那句話與大家分享。

有的人會說你講這些東西太虛無飄邈,跟我們日常生活脫節了。而且你講的東西會讓人家忽略處理實務所需要的靈敏、果斷、精明、世故等本領。因此我就想到另外一位人物,他是現代德國的創始人。


吹奏長笛的軍事天才


在十八世紀,今天的德國是由許多的小城邦所組成的。每一個還沒有我們的一個縣大。當時普魯士是其中一個城邦。普魯士的一位君主,我們今天稱為菲德烈大帝(Friedrich der Grosse/ Frederick the Great:1712-1786),把它們聯合起來。所用的主要方式就是軍事。菲德烈大帝是很有名的戰略家,他常在戰場上以寡擊眾,而且能夠一個人同時對抗七個國家。但是我要提的不是這些事情。

小時候,菲德烈大帝令他父親頭痛而且失望。他的父親(Frederick I:1657-1713)是一位勇猛的戰士,討厭所有的文藝,所以對這位他認為是柔弱細膩又女性化的王子非常不滿意:這孩子不幹騎馬射擊之類的「正經事」,就只玩音樂。有一次他父親到他房裡發現他在吹長笛。父王非常憤怒,便把他的長笛折斷;又把他的樂譜扔到火爐裡。同時,王子很喜歡文學,會作詩。父王更覺得王子沒有出息,經常當眾污辱他、體罰他。菲德烈王子到了十八歲的時候,覺得實在無法忍受與父王相處,便同他母親(英國的公主)在倫敦的親戚聯絡要逃去投奔他們。可是事機不密,父王知道了,便把他和計畫一起逃亡的伙伴(Hans von Katte)捉起來審判,並當著他的面前將他的朋友斬首。

從此之後,年輕的菲德烈大為改變。他學會隱藏思想,控制情緒,並且順從父王的意旨。他父親將他送到邊陲的地方去學習如何記帳、如何管理行政、如何當一個最基本的士兵,就這樣一步一步把他訓練成型。

到他28歲的時候,父親過世,他繼承王位。登基後,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擴大歌劇院,並增加音樂方面的經費。但是,他馬上發現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,就是國防,外交,還有國家的經濟和政治。因為父王生前簽了四十多條不平等條約,普魯士在歐洲毫無尊嚴,所以上任不久之後,他便發動戰爭。後來為了維護普魯士的生存,他參與了波及歐美的七年之戰(1756-1763 )。在這7年之中,普魯士幾乎是孤軍奮鬥,以五百萬人對抗九千萬人。菲德烈一個人東征西討要同時對付很多的國家,努力使普魯士在列強威脅之中存活下來。當時因為戰況太慘烈,他甚至數度想自殺,連遺囑都立好了。但是想不到在他50歲的時候,因為數位敵國君主相繼過世,列強既然仍不能打敗他,這表示他贏了。各國從此不敢輕視普魯士,德國的基礎於是奠定了。建國之後,他便推行教育。晚年,他有更多的時間追求哲學及文藝,請哲學家如伏爾泰(Francois de Voltaire:1694-1778)、作曲家如巴哈(Johann Sebastian Bach:1685-1750)等來他宮殿。他有一個宮庭樂隊,到今天他還留給我們他創作的一百多首長笛奏鳴曲和協奏曲。在打仗的時候,他有個習慣:明天要會戰,今天晚上就吹笛子或者作詩。

看看這位人物,我們會說當一個人追求精神層面的時候,就一定把現實都忘掉了嗎?不見得吧!

菲德烈大帝自己建了一座皇宮(Sans Souci:無憂宮),矗立在一個原來種葡萄的山坡上。他每天早上起身的時候,從窗戶外一條兩邊長滿樹木的長廊看過去,是一棟白色的建築物。這是他模仿希臘廢墟所造的,沒有實際的功用,只是每天早上提醒自己:「人生是短暫的。希臘的光彩榮耀到那裡去了?羅馬的威武宏偉又如何呢?」這是菲德烈大帝的故事。

肉體的痛苦啟動心靈之旅

心靈的生活包括那些層面?也許大家都曉得有音樂、藝術、文學、書法、禱告、看書、研究學問等。其實,在山上或海邊看日落也是。科學家發現,當你看日落的時候,心跳慢下來,血壓降下來,”beta wave”腦波增加,效果與打坐是一樣的。當你看到一幅很美麗的畫,也會引起生理上對應的現象。所以,這些心靈的活動對身體健康有幫助。

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是在抗戰時期。她在昆明得了急性瘧疾。為了救她的命,便為她注射從印度進口的奎寧(quinine)。奎寧對孕婦的作用是胎兒早產。根據先母回憶:我「出生時只有七個月,臉色是白的,頭上三根毛。整個頭蓋博…博…博…的跳,好像一層薄薄的膜,裡面的『豆腐』隨時會爆出來的樣子。」所以當母親把我抱回宿舍的時候,那些年長的婦人圍了一圈看嬰孩,紛紛搖頭歎氣「唉!…」大概都覺得我沒希望。可能因為奎寧進入了母體,也進入胎兒內臟,所以我從小就多病,小學的時候尤其嚴重。由於長年感冒,不斷流鼻涕,我每天要帶很多的衛生紙。後來到了十七歲的時候,我患有感冒、鼻竇炎、中耳炎、胃潰瘍(吐綠色的膽汁)、視力衰退、頭髮灰白、臉色發黃、體重過重、體力衰退等健康問題。十七歲的青年已垂垂老矣。我感到個人的無奈與生命的脆弱:如此人生,不值得活下去!

但是,考完大學以後,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跑步,回來吃早餐,再去打籃球,回來吃午餐,下午去游泳,回來吃晚飯,傍晚散步。一個暑假下來,身體就好了。我的胃潰瘍從此再也沒有發作。

到我26歲的時候,剛剛去美國。也許生活不太習慣,或許也因為年輕人的生活比較不受拘束。我晚上不睡覺,喝酒、唱歌、跳舞等。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手筋裡有鑽心的酸痛。之後,酸痛一直傳到肘、肩膀、和膝蓋,最後連所有的關節都腫大,上面長了一粒一粒的鈣質沉澱。後來我去看醫生,他說:「哦!這是風濕關節炎。這麼年輕,不太對勁吧,才26歲!這是一輩子的事情。」由於對藥物強烈反應,我就讀了很多相關的書,請教了很多人,決心自救。首先,晚上不再玩樂了,生活要有規律,早睡早起。酒和咖啡不喝了,注重吃生機飲食。然後很重要的是就是心靈的培養。這包括我剛剛講的音樂、藝術、信仰等。慢慢的,我的風濕好了,以後打球、游泳、爬山再也沒有問題。

有人說:「痛苦帶來折磨;折磨激發思考;思考產生智慧。」(Pain makes one suffer;suffering makes one think;thinking makes one wise.)我不敢說自己有智慧,但是這句話似乎頗有道理。

 
 

林中斌:最遠的探險─內心之旅(下)

我有時覺得在我們的社會裡,一切都政治化。周末排滿了政治活動,休閒充滿了政治意涵,好像除了政治不知生命尚有其他的趣味和意義。當然我們也不能太責怪自己,因為我們的民主有如「新的玩具」。小孩子得到新玩具後就無時無地的不在玩它,連吃飯睡覺都忘了。

 

七年前的我在垃圾堆裡

在1975年,哈佛大學醫學家班森(Herbert Benson)出版一本書《放鬆反應》(The Relaxation Response)。 他是最早運用科學方法研究一個人打坐時會發生何種現象的人。他發現打坐的時候心跳會慢下來,然後beta wave腦波會出現。以後做這種研究的人越來越多,而他們發現,心靈和身體的確是有關聯的。大約在四、五年前,美國的國家食品檢驗局(FDA)就請了一位研究心靈活動和身體健康的學者來主持新開的部門。他叫周普拉(Deepak Chopra,Ageless Body and Timeless Mind, 1993),研究針灸、草藥、打坐、觀想(visualization)等的「另類醫療」(alternative medicine)。現在這些古方越來越受到先進國家研究機構的重視,歐美對此有興趣的人也越來越多了。

有人問:「7年前的你在那裡?」答案是:在垃圾堆裡。因為我們每天新陳代謝,骨頭和牙齒有部份是保留下來,其他的肉和血都換掉了。所以7年以前的我是在垃圾堆裡面。那麼真正的我在那裡?如果我們只看自己的肉體,7年以後我就沒有了。所以真正的我顯然不是我的肉體。以前有人問過:「真正的你在那裡?」回答的人有的指心口,有的指鼻尖,有人指肚子,最多人指眉心說:「我在這裡。」

希臘的神話講過:天帝從雙眉中央生出其他天神。這地方就是靈魂所在地?我們不知道。無論怎麼說,我們肉體的自我和精神的自我不是全然一致的。

講到在這裡我想到一個故事。有位世界聞名的鋼琴家,魯賓斯坦(Artur Rubinstein:1887?-1982)。這個人很奇怪,他沒有上過正式的音樂學院,年輕的時候在酒吧飯店彈鋼琴,賺到錢就去喝酒享樂。有一天,錢沒有了,女朋友也離開了,房東催繳租金更急迫了。他覺得走頭無路,便把腰帶綁在樑上,然後站在椅子上要結束自己的生命。可是沒想到,那條帶子斷掉了,砰的一聲!他跌到地板上。忽然間悟到:為什麼要結束我自己的生命?其實,要不要快樂是我自己決定的。如果生病我可以快樂,如果窮困我也可以快樂,甚至即將死亡我仍然可以快樂。我為什麼要被外面的環境主宰而成為它的奴隸?所以從那一刻開始他決定自己要快樂。無論如何,就算沒有錢被人看不起,他也要快樂。從此,他整個人變了,他的人生也開始轉化。後來魯賓斯坦成為國際上家喻戶曉的人物,快樂的活到95歲。他對蕭邦的詮釋最獨到而權威。

這個故事對我啟發很大。有時候在心靈裡面,你有自己主宰生命的力量。我們不能忽略了這個重要性。我覺得還有另外一層意義,就是人生不可能永遠是那麼的平坦,一定有上有下。在艱困的時候、不如意的時候、孤獨的時候、失戀的時候,我們就要靠這些東西,才可以渡得過去。當你回到內在的世界,雖然心靈之旅愈走愈遠,但是在心靈領域裡面見過的人物、看過的景像、聽過的音樂永遠是那麼親切、那麼熟悉。好像外面的事情沒有那麼的重要,一下就拋在腦後。而心靈的世界是久遠的、永恆的。

我在冰天雪地的美洲北方「塞外」探礦開礦的時候(27-35歲),長年舉目無親,感情不順。我在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(37-45歲),財務困難,前途茫茫。當時尋求解脫的念頭不是未曾有過。但我走出了死亡的幽谷,因為我可以遨遊心靈世界,而返回現實世界時,我又獲得前進的力量。

權力的泡沫和文藝的雋永

反過來講,沒有精神層面的人是比較脆弱的。尤其是政治人物,他們常常在下台後就去世了。明顯的例子是美國的總統詹森(Lyndon Johnson:1908-1973)。因為越戰的爭議性上升,他決定不競選第二任總統,下台後不久便死去。詹森總統是一位經驗豐富、人脈豐厚的政治領袖,但是他缺乏了心靈的內涵。

我有時覺得在我們的社會裡,一切都政治化。周末排滿了政治活動,休閒充滿了政治意涵,好像除了政治不知生命尚有其他的趣味和意義。當然我們也不能太責怪自己,因為我們的民主有如「新的玩具」。小孩子得到新玩具後就無時無地的不在玩它,連吃飯睡覺都忘了。其實,回顧10年甚至5年前的台灣,當時炙手可熱的政治明星,今天在哪兒?好像我們的政治景象比別的國家更為泡沫。希望我們不要忘了心靈的層面。就如李總統所講的,將來我們社會的提昇要靠心靈的改革。其實彼岸的江澤民先生近年來也在提倡精神文明。

很多重要的國家,在開始時都會出現一些聰明而且能幹的人物。除了會打仗、會治理國家之外,他們也有豐富的精神生活。否則,國家即使制度再好,也沒有辦法長久的延續下去。我們看看參與美國建國的第三任總統傑弗遜(Thomas Jefferson:1743-1826)。他是一位建築家,發明家,散文家,教育家,古生物學家,會開刀,會拉小提琴,甚至還是研究氣象學的先鋒。他把個人的藏書捐出為美國國會圖書館(今日全世界最大的圖書館)奠定基礎。雖然他文質彬彬,但重視軍事教育,並創立西點軍校(1802)。他不擅個人理財,過世時欠了十萬元美金。傑弗遜輕視物質錢財,重視心靈生活。如果沒有像他這種開國元勳把精神充沛在新興的共和國裡,美國開國時的憲法設計再周到,只不過是個空骨架。200年後,美國那會有今天強盛的局面?

我們國家也一樣。中國歷史裡面的政治人物大多有深厚的精神層面。清初的康熙皇帝好學不倦,念完四書,涉獵五經二十一史,最喜歡朱熹的哲學,還跟耶穌會教士學代數、幾何、外語、天文、動物學,研究麋鹿的種類和潮汐的現象。而當今的李總統,諸位不要忘了,他不僅有博士學位,也會拉小提琴,每天晚上還禱告,不斷的在看書吸收新知識。這些就是他的精神層面。彼岸的江澤民先生,根據時代雜誌的報導,愛看書(包括混沌理論),會數種樂器,喜歡在家專心聽巴哈、貝多芬、及柴可夫斯基的音樂。精神層面使政治領袖有跳脫現實、登高遠望的境界和眼光。看看二十世紀的其他的國家,不乏類似的例子。

上世紀後期法國的幾位總統如龐畢度(George Pompidou:1911-1974),密特朗(Francois Mitterand:1916-1996)都有詩集問世。德國總理史密特(Helmut Schmidt:1918-?)還灌錄過許多鋼琴室內樂的唱片。美國總統甘迺迪(John F.Kennedy:1917-1963)每次因傷或因病住院就寫本書,包括獲普利茲獎的《勇者的畫像》(Profiles in Courage)。二次大戰拯救英國的邱吉爾(Winston Churchill:1874-1965)首相,諸位可能不曉得,他寫過25本歷史書!其中之一《講英語民族的歷史》(The History of the English-speaking People)榮獲諾貝爾文學獎。他也喜歡作油畫,開過畫展,出過畫冊。他曾說:「在我死後,我要花頭一萬年鑽研繪畫,以尋獲藝術最終的奧秘。」

那遙遠的探險,早就超出了肉體的生命,前進在心靈的深處。

林中斌(行政院大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)演講
黃原亮(南華大學兼任講師)整理

本文由林中斌先生提供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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